乡村爱情
日头升得很高时,三爱才扛着木犁、牵着自家的花牯牛走出村口。
今天出门有些迟,三爱是个爱面子的女人,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出来时、两头肥猪仍然在圈里叫唤,——还没吃饱,猪永远都喂不饱的,除非它们睡着。其实天蒙蒙亮时她就起来了:催女儿爱米起床、给儿子爱学穿衣服,给猪喂了几瓢昨夜剩下的红薯叶子,给婆婆接了一泡尿,又服侍喂了一碗热粥……等她做完这些,就迟了,日头都爬出了湖面,都日上三竿了。
天似乎有点冷, 她颤抖了一下,她一直在克制这种冷,所以她的颤抖是搁在心里颤抖一下,外人很难看出来。这是一个能够克制的女人。
到处都是劳作的人,挖红薯的、耕地的、种麦子的、在地里烧草木灰的、施肥的,到处都是尘土飞扬、烟雾缭绕、人欢马叫、欣欣向荣的样子。这是一年里最后一茬苦累的农事,挖了红薯、种下了麦子后就等着过冬了。三爱走到自家地头,令她吃惊的是:昨天刚挖过红薯的地已经被人一夜给犁好了。
北风呼啦啦地吹,三爱发现刚才走得急,还没有来得及梳头,她急忙用手去捋着零散的头发,脸上像抹了胭脂。
金花家里的地与三爱家的地紧挨着,金花本来在县城里一家饭店里做服务员,农忙时节就请了几天假回村。金花正在地里埋头拔红薯藤,她肥硕的臀部高高地耸立着,拔一下就晃动一下,令男人们心驰神往。金花拔了几把就停一下、拔了几把就停一下,不住地望着三爱笑,金花的笑里明显藏着一口深井。金花把嘴角朝村里一挑,说:“蒋三爱,你真能忍!你不想知道是谁学了雷锋吗?”三爱对她笑了笑,当然心里有数,但她没有吱声,只是脸比刚才更红了。
三爱一只手扶着肩上的木犁,一只手牵着自家的花牯牛,牛在前头走,三爱在后面紧跟着,一停下来、手里的绳索松了,牛便低下头拔起了金花家地里一根红薯藤。这牛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村干部,走哪吃哪。三爱挥起手里竹竿做的竹鞭,狠狠地甩了牛一鞭子。花牯牛大吃一惊,它第一次看见女主人这样对它,花牯牛立刻生气了,就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凡事都要与大人犟着。它朝前一冲,鼻子都被三爱拉变形了,三爱牵绳子的手都勒疼了,双方都在用力,拔河一般。花牯牛昂起愤怒的牛头,因为很生气眼睛里差点儿就出了血。
“叭——”的一声,牛绳从离牛鼻子不到一尺的地方扯断了,脱离束缚的花牯牛立即开始撒欢了,朝金花家的红薯地里跑。三爱放下木犁,一手拿着断了的牛绳,一手举起竹鞭,紧跟在花牯牛的后面。金花停止了拔红薯藤,她大喊着:“三爱、快停下来,别追了!别追了!”金花的好心好意成了三爱的耳旁风。
花牯牛一开始跑得并不快,四只蹄子交叉地移动着,有一点广场上老太太们扭秧歌的味道,偶余还停下来啃一口地里味道鲜美的红薯藤。听见三爱在后面骂骂咧咧的追赶过来,它马上改变了策略,四只蹄子一起腾空。花牯牛的后蹄在起跳的时候,弹在了三爱的嘴角上,三爱感到头脑“嗡”的一声,嘴唇发麻,她随手扔掉断牛绳,摸了一下发麻的嘴角,发现手上沾满了鲜血。
花牯牛发疯了。
疯癫之中的花牯牛越过金花家的红薯地,慌不择路时践踏了一户人家的篱笆,在白皮家刚刚撒下种子的萝卜地里踩出一行令人心疼的蹄印。在附近埋头干活的人纷纷起身逃避,玻璃破碎一样的尖叫形成此起彼伏的声浪。从萝卜地里出来,花牯牛横穿过天娥家正在施工的蔬菜大棚,天娥就像自家房梁上着火一般惊叫着。幸亏大棚只做了骨架,还没有来得及蒙上塑料薄膜。
地垄里的人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光追逐着这头该死的疯牛。挖红薯的、犁地的、种萝卜白菜的、撒小麦的,一时都忘记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只顾看起了热闹。肆意破坏的疯牛激起了众怒,当它跑到打谷场边边上的时候,鱼头和山羊两个人一个扬起手里的扁担、一个拿着镢头,试图将疯牛截住。疯牛借着脚下生起来的风势,猛地朝鱼头顶去,鱼头吓得魂不附体,丢下扁担落荒而逃。山羊从后面将它恶狠狠地敲打了一镢头,算是为兄弟鱼头报了一箭之仇。疯牛“哞——”的大叫一声,扬起尾巴,“哒哒哒”地机关枪扫射一般,跑了大路跑小路,跑了山坡跑湖滩,它随心所欲地扬起一路尘土。
湖滩上有一头黄沙牛不知出了什么事,懵懵懂懂地望着飞奔而来的疯牛。(在我们那里,母牛不叫母牛、叫做沙牛。)疯了的花牯牛喘着粗气,看见黄沙牛,突然就心花怒放,它慢了下来,径直走到黄沙牛身后,胆大妄为地将鼻子凑了过去。黄沙牛还不愿意了,它用自己的小蹄子将疯了的花牯牛反打了一脚。这一脚其实很轻,无非是做做样子,不仅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反而煽动了花牯牛的情欲。
花牯牛走上前去,将鼻子蹭了蹭黄沙牛哭丧着的牛脸,表达了自己此刻的想法。黄沙牛理解有误,它以为疯牛是想和解,就不顾羞耻地顺势在疯牛脸上舔了一把。疯了的花牯牛得寸进尺,便将牛鼻子再次凑近了黄沙牛的尾部,它使劲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疯了的花牯牛如愿以偿,它高高地昂起丑陋的牛头,呲牙咧嘴、陶醉在黄沙牛的气息之中。花牯牛平时看着老老实实,耕田耙地、任劳任怨,没想到一肚子花花肠子。
三爱风尘仆仆地追到了湖滩上,被牛蹄踢破的嘴角还渗着血,如同一朵永开不败的小红花,她的脸上、外衣上都粘满了血迹,一部分呈现出黑色、一部分呈现出暗红色、一部分鲜艳无比,仿佛印象派大师的油画作品。三爱喘息得厉害,浑身灰土,头发都跑散了,外衣的扣子也从扣眼里跑出去了两粒。刚才过一个田缺口时,她没有留心,一只脚陷进了烂泥里,还摔了一跤,裤子、褂子、双手上都沾满了泥巴。现在、三爱的鞋一只是干的,另一只是湿的,这使她跑起路来感觉到一只脚高、一只脚低,如同走夜路一样,样子十分狼狈。
“花——”、“花——!”
三爱轻轻地喊着缩写了的疯牛的名字,想讨好它。手里还扬了扬折断了的半截竹鞭,做出要打的样子,做出很生气的样子。疯牛才不怕她呢,疯牛欺软怕硬,它太了解自己的女主人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做做样子。沉浸在恋爱中的疯牛鬼迷心窍,它已经顾不上主人了,三爱喊出它名字的缩写版时它还以为是喊另一头牛呐。疯了的花牯牛扬起自己的两只前腿,整个身体几乎都立了起来,它靠近黄沙牛、急吼吼地想趴在黄沙牛的后背上。
黄沙牛还没有到发情期,疯牛太沉,黄沙牛的身体便扭扭捏捏地摇晃起来,几乎被压趴了的样子。它不仅害羞,而且还感到了屈辱。黄沙牛猛地转过身, 从疯牛的重压中逃脱出来,它晃了晃自己的一对仅仅用作装饰的沙牛角,摆出一副要拼老命的泼妇的架势。疯了的花牯牛哈哈大笑,一头牯牛是不可能同一头黄沙牛顶架的,好牯牛不跟沙牛斗就同好男不跟女斗一样!如同一盆炭火遇上了一盆凉水,疯牛想到自己可能是单相思了,它羞愧难当,“哞——”的一声,故作镇静地沿着湖滩疯跑起来。
三爱站在湖滩上,脸红得像小媳妇,心都“怦怦”直跳了,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是她自己。
“花——”、“花——!”
三爱跟在失控了的花牯牛后面,一边跑一边喊着缩写了的疯牛的名字。
疯了的花牯牛刚跑到门口堰,突然、从路边的荞麦地里窜出一个戴蓝帽子的男人,男人手里举着一条长鞭,他跑得很快,两条粗壮的短腿充满了力量。虽然早晚的天气有些冷意,但还不到戴帽子的时候,这使得他头顶的蓝帽子与这个季节很不协调,这顶蓝帽子戴的时间不短了,经过风吹日晒、颜色褪得厉害,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灰色的。男人接过三爱的脚步,替她追赶着疯牛。三爱有些意外、也有些羞怯,便闪在路旁,趁机歇一歇,她也成了一名观众,仿佛疯牛不是她家的。
牛跑过庵嘴峦、观音坡、滴露岭、桐树凹,又绕了回来。男人紧随其后,牛跑得快时男人也快,牛慢下来时男人比牛更快,他手里的鞭子是皮的,一甩炮仗一般“叭”地炸裂开来,牛不敢停下来,它吓破了胆。这人成心跟牛兜圈子,他不服气了:“要让地里的人看看,到底是三爱家疯了的花牯牛厉害,还是我厉害。”这人比牛还犟。
牛逆着风跑,人也逆着风跑。风有点大,把他头顶的蓝帽子一下子吹了下来,蓝帽子落到地上就像半个无声无息的蓝葫芦。男人头顶的蓝帽子还是第一次被风吹下来,男人跑得太专心了,以至于忽略了头顶的帽子。他一惊,停了下来,帽子在风中撒欢,在他面前翻滚起一道蓝色的波浪,他跟着追了上去。还好,很快就捡到了手上,男人松了一口气,在膝盖上摔打了两下,拍打掉上面的尘土,然后随手扣在脑门上。他的头上只有少许的几根头发,风一吹,如同深秋里坟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茅草。红薯地里,有人大声吼叫了起来,夸张地起哄——
“癞痢壳,鸡屎垛;吃白饭,屙麻雀!”
他听了一点也不气恼,还跟着地里的人群一起“嘿嘿”地笑起来。
帽子第二次被风吹走时,他就毫无顾忌了,反正都曝光了,索性给大家看看,瘌痢头也正好趁机见见天日。在牛和蓝帽子之间,他放弃了蓝帽子,一门心思穷追着疯牛。男人从追赶疯牛之中找到了自信。
三爱也望见了风中翻滚着的蓝帽子,一开始还以为是一个没有成熟的大西瓜在一路滚动,最后才想到这不是西瓜生长的季节,想到是男人头上的帽子时她就有点感动,随后就追了上去。刚要捡着时,风大了一些,帽子向前翻滚了几步,好容易停下,等她追上来,又滚动起来。
她就这样追追停停,蓝帽子仿佛懂她的心事,她急它就急,她不急它就停下来。淘气的蓝帽子逗她开心呐!到底还是追上了,三爱紧紧地攥在手上,怕它又跑了。她一边弹着上面的灰尘一边说:“你跑呀,你倒是跑呀!”她真是又气又爱!帽檐上有一圈汗渍,上面有他的汗水味。她就想这男人都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子,什么时候帮他浆一浆、洗一洗,让男人戴在头顶时,整天都能够闻到蓝帽子上日光和米汤混合的香味。
男人追累了,站着不动,望着三爱喘气,仿佛在说:该你了!三爱红了脸,想到自己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歇息,就接替男人追赶起来。男人见三爱追了上去,挠了挠自己的瘌痢头,想到不该这样半途而废,又脚下生风。这两个人就像接力赛,保持着高度的默契。有时三爱跑在前头,有时男人跑在前头,这哪里是追牛,这成了男人追女人、或者是女人追男人,这分明是把可怜的花牯牛当幌子,当着全村人的面揭开那层温情脉脉的盖子。
“嗬嗨咦、嗬嗨呀!”有人在给他俩加油。
“追吧,懒蛤蟆也会吃上天鹅肉的!”
金花在笑、白皮在笑、天鹅在笑,笑也在追赶、接力,整个地垄里不断传来一阵阵哄笑的声浪。
疯了的花牯牛喷着白沫,它又累又渴,发现上了当,它醒悟了过来,那股疯劲过去了一大半。它想,这样子下去会累死的。它每跑一圈牛脾气就降下来一点、每跑一圈牛脾气就降下来一点,最后、它没脾气了,就想停下来讲和,可战争是它挑起来的,它只有投降。清醒过来的花牯牛最后围绕着村子跑了一圈,感到实在是力不从心了,慢慢地四只蹄子零乱了起来。
男人就知道花牯牛不行了,男人“嘿嘿”地笑着,他的力气还没有用尽,男人笑到了最后。他在红薯地边拔了一根红薯藤,朝花牯牛走过去。牛夸张地喷了喷鼻子,晃了晃一对漂亮的犄角,好像是嫌一个外人好管闲事,它迅速地把红薯叶子卷入嘴里,男人趁机窜上前去,一把扣住了牛鼻子。男人从裤袋里掏出一根崭新的尼龙绳,系在牛鼻子中的牛串上。男人是有备而来的,他的心比针眼还细。
男人把牛交给三爱手里时,小声地问:“我的蓝帽子呢?”其实三爱一直把蓝帽子捏在手上,她还琢磨着要把蓝帽子好好洗一洗的,三爱把蓝帽子扔给男人的时候,翘起了她的破嘴,三爱明显不高兴:“个破帽子,谁还能吃了它?”男人接过蓝帽子,很满意地往他的瘌痢头上一扣,“嘿嘿”一笑,背着手往村里走,手里还晃着他的皮鞭。
三爱牵着花牯牛到湖边去饮水,牛已经很累了,三爱看着牛,又爱又气。湖边有大片野生的篙禾,上面结满了味道鲜美的篙粑,三爱就想有空的时候过来采摘,给金花家送去一些、给白皮家送去一些、给天娥家送去一些,花牯牛毁坏了他们几家地里的庄稼,上门赔礼道歉时空着手不好。
太阳当空照着,湖边的水草茂盛,篙禾林里、一只水鸟叫得正欢。三爱蹲下来掬了一捧清水撒在脸上,她看见了水底的女人疲惫不堪的样子,水珠“哗哗哗”地从指缝间落到水面,水里的女人和牛就不住地摇晃起来、模糊起来。三爱直起身子,望见女儿爱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爱米说:“奶奶从床上摔下来了,正坐在地上哭呢!”
婆婆的房间里有一尊瓷菩萨,半瘫在床上的婆婆每天都要挣扎着下床,在菩萨面前燃一炷香,嘴里嘀咕几句菩萨保佑之类的话。菩萨被手脚不灵便的婆婆碰翻过好几次,头顶的一块瓷都摔烂了,婆婆用一块黑白不清的手绢给遮盖起来,使菩萨看起来有几分风骚的模样。三爱想:这是一尊连自身都难以保护的菩萨,婆婆每天还拜它。
三爱将手里的半截竹竿交给女儿说:“牛饿了,让它在湖滩上吃会儿草,看好了,不要让它去糟蹋了人家的庄稼。”爱米懂事地点了点头。花牯牛摇了摇尾巴,朝黄沙牛跑过去。黄沙牛以为花牯牛又要骚扰它,吓得跑进水里,花牯牛也跟到水里,两头牛齐头并进,一起吃着水面上老了的篙禾叶子。
三爱急吼吼地赶回来的时候,看见婆婆正靠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阳光照在婆婆的身上,如同照亮了一截朽木。婆婆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看见儿媳妇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吓了一大跳。婆婆问:“谁惹你了?”三爱不想跟婆婆说话,一说话她的嘴角就流血,疼得厉害。她跑进屋里,在镜子前面随便给伤口点了些云南白药,又涂了红药水。血倒是止住了,一会儿的工夫,整个嘴唇都肿胀了起来,像一瓣绽放的红石榴。
“谁惹你了?”婆婆还在追问。声音比刚才大了不少,用的力气一大,婆婆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受够了,这日子我真是受够了!”三爱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婆婆诉苦。三爱说:“我要把花牯牛卖掉,我一定要把花牯牛卖掉!我被它折腾了两年,哪一天就被它折腾死了。”因为嘴唇肿胀得如同一瓣绽放的石榴。三爱说起话来就显得有些口齿不清,有几次、口水都差点儿滴了下来。
婆婆不做声了,婆婆从前也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这一生,幼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一切都朝她愿望相反的方向走。婆婆突然哭了起来,她拍着自己的下半身说:“我这两条腿真是不争气,一点力气也不能给你出,还拖累了你,我真的希望自己早些死……”。婆婆咳嗽得更厉害了。
“好了、好了!”三爱觉得自己闯了祸,没有忍住,惹得婆婆伤心,就摸了摸婆婆瘦骨嶙峋的手,把话题岔开:“是谁把你抱到院子的?”婆婆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指了指前边的院子:“还有谁?你说还有谁?”其实三爱知道是谁,除了戴蓝帽子的单身男人,这村里没有人对她一家这样的关照。婆婆安静了一会,说:“人就跟庄稼一样,也要经常晒晒太阳。”三爱听到这话就想笑,婆婆想不出这样的话,这句话一定是戴蓝帽子的男人跟婆婆说的。
太阳一落山,院子里的草丛中便有了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夜晚就这样开始了。三爱的夜晚是从挑选红薯开始的。
白炽灯泡照亮了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红薯。
挑选红薯就像选秀,要好中挑好、优中选优,外表要光鲜、个要大,饱满,不能有锄头和耙齿的挖痕,更不能有虫眼。三爱从红薯堆里小心翼翼地挑拣,先挑出个大的、再逐一查看表皮。这些红薯是来年用来做种子的,从今年秋天挖出泥土到明年初夏前进入泥土,它们必须要整整存放两个季节,这之前不能有任何的霉烂。在青黄不接的三、四月份,作为杂粮、还可以糊饱一家老小的肚子。
这些红薯要存放到后山的地窖里,后山地势高、地底下干燥、没有湿气,红薯不会腐烂,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后山挖了存放红薯的地窖。三爱挑选了满满两个箩筐,一连五、六个晚上,她每晚都要挑选满满两个箩筐送过去。地窖快满了,明年春天、老人和孩子们不会挨饿了。
三爱一准备好,就挑着这满满两箩筐红薯出门,这些经过选秀的红薯每一个都很沉,像一头头小猪仔,哼哼唧唧的。肩上的扁担一开始便夸张地“咿呀、咿呀”地叫起来。出了院门,刚要转弯,从门口的大槐树下闪出那个戴蓝帽子的男人,月光把那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使他看起来顶天立地,比白天更像一个男人。他不由分说地接过三爱肩上的担子,挑起就走。
三爱没有说话,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走着、走着,两个人的影子就合到了一起。
很快就到了三爱家的红薯地窖,在一棵老松树前面,三爱揭开一层麦草,再掀开一块用木板做的井盖,黑乎乎的洞口就露出来了。地窖大概还剩下大半个人的洞身,空洞时有两、三人深,那时候进去是要架木梯子的。三爱揿亮了手电筒,男人就脱下鞋、小心地跳了进去,生怕把里面睡觉的红薯宝宝们吵醒了。
两个人一个在洞外,一个在洞里,很小心地将做种子的红薯传递到洞穴中去,男人的动作更轻,小心堆放着,怕碰伤了红薯的表皮。男人和三爱干起活来就像俩口子,配合默契,比早晨追赶花牯牛时还默契,有时候、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男人的手热乎乎的,三爱的手因为在路上拿手电筒的缘故,开始一片冰凉,后来也慢慢地热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他们依然一路沉默着,山路上,只有脚下小石头和沙子的低语声。三爱挑着自家的空箩筐,男人在她身后帮她揿亮手电。快到三爱家门口的时候,男人终于鼓起了说话的勇气,他没头没尾地说——
“牛是好牛,耕田耙地一身力气!”
“嗯呐!”
“不要卖,卖了可惜!”男人强调着说。
“嗯呐!”
女儿爱米和儿子爱学都在床上睡着了,三爱的夜晚还长着。花牯牛在牛栏里反刍,白天胡乱吃下的食物这会正在慢慢消化、回味。三爱太累了,有时、她也想做一回牛:想疯狂的时候就疯狂一下,歇下来时就好好反刍一下杂乱无章的日子。
剩下的红薯要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洗干净,用来碾轧,沥出红薯里面的淀粉,这是一种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工作,村庄里家家都这样,他们从红薯的淀粉里过滤出日子里的精华,红薯淀粉可以做红薯粉丝、红薯圆子、红薯糕……;一部分红薯切成条或片,晒成红薯干,可以充饥,也可以作孩子的零食;最后剩下的才是目前吃的,大的人吃、小的猪吃。或蒸或煮或熬,都甜、香、糯。
这就是一个小女人为一家人准备的日子,从泥土里挖出的苦涩变成香甜。三爱是一个心细的女人,她觉得日子是乱的,就如同面对一堆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大小不一的红薯,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有的要削皮,有的要剁开,有的要碾碎。
三爱干活的时候,婆婆就在床上唠叨,婆婆说——
“人不可貌相!脱一点发就脱一点发,脱一点头发又不影响过日子,戴帽子是好习惯,卫生、清洁,我还想一年到头戴顶帽子呢,夏天遮阳、冬天挡风……”婆婆上了年纪,睡不着就喜欢自言自语,说一些无头无脑的胡话。但今夜婆婆的话不是乱说的,她明显站在了蓝帽子男人的立场上。
三爱没有回答婆婆,她想笑,可是嘴角还有一点疼就没有笑出来,三爱于是把笑搁到心里。婆婆把癞痢说成脱发,混淆概念。三爱没有回答不等于没有想,她在心里回答婆婆:癞痢就是癞痢,长年累月戴着一顶蓝帽子恰恰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三爱开始喜欢那顶蓝帽子了,至于蓝帽子下面是癞痢还是秃顶,谁管得了那么多呢!
婆婆接着说:“爱米和爱学还小,没有男人实在不算个家。”婆婆是过来人,她知道一个真正的人家需要一个男人。婆婆说完,又咳嗽了起来,从她的嗓眼里发出了一面孤独的破旧铜锣的敲打声。婆婆的咳嗽声一停止,电灯突然熄灭了,夜就越发地静了下来,秋夜的月光照在院子里,像洒了一桶水。
三爱对婆婆说:“花牯牛我不卖了!”见婆婆没有吭声,三爱接着说:“牛是好牛,耕田耙地一身力气,卖了可惜!”
月亮已经偏西了。院门口两棵槐树,此时,两棵树的影子完全重合在一起,小槐树立在大槐树的阴影之中,像一根钉子。
早晨打开院门时,三爱看见门搭上挂着一个食品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条鱼、一刀肉、还有两块豆腐。从打开这个食品袋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开始了柔软。
今天是丈夫米糠的忌日,日子过得真快呀,一转眼米糠去世就两年了。
三爱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褂子,褂子的第二粒扣眼里还系着一绺白棉线。两年前、她就是穿着这件黑色的褂子把米糠送到坟地的。这绺白棉线也是自己亲自系上去的,她不仅给自己的第二粒扣眼里系了白棉线,也给女儿爱米和儿子爱学褂子上的第二粒扣眼里系上了白棉线。这根白棉线,不仅表达出了哀悼和怀念,还是米糠最后的魂魄。两个孩子衣服上的白棉线早就扯了,只有她胸前的白棉线一直还系着,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经跟一个叫米糠的庄稼汉一起生活过,跟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
三爱跪在米糠坟前,一边烧纸一边骂骂咧咧的。火光映照着她瘦削的脸,嘴角上被花牯牛踢破的地方已经结痂,像一个新做的记号。坟前摆放着一个木托盘,里面放了一碗米饭、几块糕点,三杯茶、三盅酒,还有一条鱼、一刀肉、两块豆腐。
三爱诉说道:“米糠、你个死鬼,躺两年了,你多阔、多享福,两眼一闭、一了百了,娘丢给我,儿子、女儿丢给我。”爱米听了三爱的话,似乎心也有一点痛了,她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
三爱把爱米的小手撇开,大声说:“米糠、告诉你,我受够了,我不干了!我要给自己找个帮手。”
三爱越说越感到委屈,就流泪了,她很奇怪自己竟有了眼泪,她已经两年没有眼泪了!三爱很满意自己的眼泪,就很痛快地抹了一把。
她把茶水洒在了坟前,把酒水洒在了坟前,把泪水也洒在了坟前。
三爱做完这些,感到难得的轻松。五岁的儿子爱学接过妈妈的话茬,说:“米糠,你接着阔、接着享福,我们要回去了。”三爱就在儿子的脸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怒道:“米糠也是你叫的?记住了,这是你爸!”三爱的巴掌一抽回,爱学便放开嗓门哭了起来:七分假哭、三分真哭。假哭是哭给三爱听的,真哭是哭给死人听的。这孩子一边哭一边泪眼婆娑地朝坟头喊了一声:“爸——!”
三爱将扣眼里已经泛黄的白棉线一把扯下来,扔进火堆里。她望见白棉线变成了一只白蝴蝶,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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