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舅公

我外婆是进贤县三里乡呤口何家村七房人氏，嫁进贤县三里乡夏家村，我母亲二三岁外公就过世了。外婆改嫁到南昌县麻丘乡，改嫁之前她把我母亲交给娘家抚养，也就是我母亲的外公外婆，我叫太外公太外婆。

民国年间，我太外公是游走进、昌、余三县从事农付产品的生意人，攒下殷实丰厚的家产，在何家七房成为屈指可数的首富。育有二子三女，世事沧桑，次子因病早逝，女儿都已远嫁他乡。只剩下长子何同泉，我母亲叫舅舅，我叫舅公。由于家境殷实，我太外公帮舅公读了很多书，成年后在邻村北何村以教书为业。在那兵荒马乱年代，舅公教书收入甚微。太外公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经常辱骂他无用，甚至还施于拳脚，1949年舅公带着对家乡的眷恋和对父亲的怨恨卖壮丁参加国军，后随老蒋败退台湾，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年。

剩下二老独守丰厚家业甚是凄凉，我太外公更是悔恨交加，垂暮之年眼睛都哭瞎了，幸好有个外甥女在身边，二老孤独的心得到了些许宽慰。外公外婆视我母亲如掌上明珠，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用溺爱来形容丝毫不为过。还帮她读了私塾，在那男尊女卑的年代，她能上学读书确实是件稀罕事。

成年后我母亲嫁给何家六房，生四子。太外公太外婆年事已高，也就跟随我家生活，由我奶奶照顾，我小时候也经常送饭给太外公吃，直至去世。

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就看到墙上到处写有＂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大型标语，加上大陆整天对蒋光头的负面宣传，所以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中国有个台湾省，我有个舅公在台湾。

听说蒋光头败退台湾前带走了中国的所有金银财宝，所以台湾比大陆富足上千倍，跟随老蒋那些出生入死的士兵们也都腰缠万贯。

1985年经过国共两党的努力，两岸敌对关系日渐缓和，国民党开放部分老兵返回大陆探亲，一时间台湾老兵蜂涌而至，踏上了这块久违的故土，这期间中国各地演绎了多少人间悲喜离合的故事，也闹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笑话，这里就不必多说。

我父亲在三里乡水电管理站工作，他敏锐的抓住了这一消息：曹门村来了几个台湾老兵。他骑上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冲向曹门村。

得到的答案是很定滴，台湾确实有何同泉此人，这真是一个让人欣喜若狂的好消息。

八十年代中国农民大部分还处于吃不饱穿不暖年代，有些物资还要凭票购买，买包化肥都要找领导批条子，突然之间冒出一个有钱的舅公出来，不亚于天上掉馅饼！我父亲立即以外甥郎外甥女的身份写了一封信给曹门老兵带去台湾。

何雨鸟七房人，和我舅公同宗族的堂兄弟，中国五千年遗传下来的风俗就是宗族万代亲。

在那交通信息闭塞的年代，何雨鸟同志还在田里吆喝着牛耕田，当他得到这一天大的消息时，他马上慌里慌张丢下手里的活计，跌跌撞撞徒步向曹门村跑去，等这个农民叔叔气喘吁吁到达曹门村时，老兵都返回台湾了，非常遗憾他没有取得和堂兄联系的主动权。他只能从我父亲那里得到只言片语的信息。

很快台湾那边就有了消息，阔别三十多年的舅公回了第一封信给我父母，信中阐明对家乡的思念与对父母的愧疚之外，还对外甥郎外甥女照顾他父母晚年生活表示由衷感谢。但对回大陆没有明确表态，信中写道……返乡探亲一事略为欠难，但看以后情形是否如愿……。先生就是先生，字体清秀，儒雅而又不失礼貌。

1991年的春节刚刚落下帷幕，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台湾舅公突然来信，一个月后的某日来大陆探亲，下午3点在向塘飞机场下飞机。我父母兴奋不已。特意腾出一个房间，装饰一新，用水泥铺地面，想当年我们两兄弟结婚都没有用水泥铺地面，由此可见父母对这个远道而来的有钱的台湾舅公期待有多大。

我父母都是很物质的人，如果舅公没有钱他们会拒之千里之外，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因为舅公有钱，凭借着赡养了他父母的这把尚方宝剑，理所当然舅公非他个人莫属。

85年至91年这期间中，外嫁的三个外婆加上最有权威代表的何雨鸟同志，也都通过各种渠道早已经相续和台湾舅公取得了联系，其间也和台湾有书信来往，但这些同胞姐妹、至亲没有一个站出来和大家沟通，也没有互相书信来往，更没有当面交流。而是各怀鬼胎，另有所图，在她们的内心并不是企盼手足之情的团圆，而是各自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85年开始，全国各地每年都有大批的台湾老兵回家探亲，回来的人都带了可观的经济援助自己至亲。八九十年代＂台湾佬”这个代名词，一度在大陆成为财富的象征，大家早已心知肚明。

下午三点接机，偌大接机厅里人山人海，人头攒动，何雨鸟同志带着七八个同族的七房人，租了一部班车来到接机厅时，这个乡巴佬感到一阵晕眩，茫茫人海谁也不认识谁，几个人就象无头的苍蝇一样在人群中乱窜。当他们急的满头大汗，手足无措的时候，我父母也租了一部班车同时赶到，我父亲不慌不忙从车上拿出一个写有欢迎何同泉先生的纸牌高高举在头顶上。工人叔叔永远比农民伯伯聪明，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父亲又捷足先登一步。

相隔四十多年的舅公踏上了祖国的故土，第一个和他见面握手是他的亲外甥郎外甥女。当何雨鸟同志就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腼腆地结结巴巴的作自我介绍时，我母亲马上横加阻拦，并破口大骂，继尔发生了肢体冲突。以此同时，我外婆在她一个儿子（与我母亲是同母异父的姐弟）的陪同下，也租了一部车同时赶到。四十多年姐弟相见不是抱头痛哭，诉说手足分离思念之苦！而是外婆异想天开要求舅公去麻丘乡她家，我母亲勃然大怒，立马与自己的娘撕破脸皮，二人发生了激烈的语言冲突，为了赢得这个富翁的暂住权，我母亲嚣张跋扈，力战群雄，场面一度失控。

在这骨肉、亲情与美元的碰撞中，前者显得微不足道，黯淡失色。

用万箭穿心来形容此时此刻舅公的心情都不为过，但他还是很理智的选择坐我父母的车走。

到何家已经快上灯了，九十年代初中国还处于电荒年代，老百姓还只能点煤油灯为主，我父亲利用他＂电老虎＂的权力，在这之前就通知了梅庄用电管理所特赦送电十天。为了这个财神爷的到来我父亲可谓用心良苦，竭尽全力啊！

走进魂牵梦萦的家乡，激动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舅公一米六八的个头，偏瘦，很干净的一个老人家，已是古稀年了，但走起路来很精神，说话温和，必竟是当过先生的人。

由于旅途的劳累，加上白天的吵杂，舅公晚饭吃的很少，他希望早点休息，我把他带到早以装饰好了的房间，里面是他四十多年前睡过的床和家什。

远方的游子回家了。

我外婆也带着同母异父的舅舅紧跟其后与舅公共进晚餐，由于在机场闹了别扭，我母亲对外婆与弟弟不理不踩，场面尴尬无比，但为了美元也顾不了那么多。

我外婆还厚颜无耻指使他儿子跟我舅公同睡一榻。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唉，悲哀哦！

次日上午，舅公在我父母的带领下祭拜了双亲的坟墓，我外婆从山上一直干嚎着到村里，据说父母过世都没有来，也不知道她嗷嗷叫什么。那个神经病舅舅寸步不离的跟着舅公，生怕他会跑掉。听说他还是个医生，自己的病都没医好，怎么能医好别人呢？他还神里神气的跟记者采访一样问舅公：你这次来大陆有何感想？舅公乐呵呵地回答两字：高兴！

尔后舅公拜见了自己房族的近亲堂婶婶，何雨鸟的娘。站在自己的老宅基地上，沉默许久，百感交集，往事越千年，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埋葬他青春的地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曾经在七房风华一时，而今剩下的只有孤独与老去。

下午时分，两个姨外婆分别从家里匆匆赶到我母亲家来。四十多年的思念，四十多年的等待，四十多年的翘首盼望，今天终于梦想成真，四姐弟都已过七旬，耄耋之年终得团圆，真是人生中一大喜事，但非常遗憾，见面时没有拥抱，也没有喜极而泣的场景，让人有点心寒。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复杂的、扭曲的、变态的。没有人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相聚，她们的心里只有美元。我母亲和外婆更是在心里相互排斥、诋毁，在美元面前，亲情是脆弱的，是苍白无力的，什么母女情、手足情，所有的亲情都是金钱和利益。有其母必有其女。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人过舒适的日子，也可以让人得瑟，还可以壮人胆。

尽管如此，但每个人都装得跟若无其事一样，显得自己很清高，我不是为了钱，我对钱不屑一顾。其实自己的行动早已证明自己在说谎。

晚上，有生之年四姐弟在我母亲家吃了一餐团圆饭，场面还算温馨，皆大欢喜！饭后大家都围坐在舅公身边闲谈。何雨鸟同志也叫来了，他必竟是舅公的唯一的嫡系家属，宗族万代亲。

这种有悖于中国传统宗派伦理的团聚，在白天就引起了七房人的强烈不满，我堂堂七房人归宗认祖竟然认到了外嫁的外甥女家去了！许多长辈老者义愤填膺，他们群情激愤，同仇敌忾！

任何事物都有原则性，但绝对没有固定的原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规律的，但没有永远一成不变的规律。我父亲用实力证明他非平庸之辈，他用智慧打破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世俗，让舅公刮目相看，让何雨鸟娘抓狂，让七房人无何奈何。

舅公看看全部到齐了说：这次来我也没带什么钱，但每个人都会有个纪念品。我当时紧张的一身汗，纪念品？什么纪念品？我们做小辈的有份吗？我亲爱的舅公啊，你可不要忘记了我哦！你可知道当年我小时候为了送饭给你老爸吃，不知道挨了多少的打骂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所有的人都假装很放松的样子，没事找事的在那窃窃私语，但每个人的余光视线都是一至的。二姨外婆富富态态，她站起来说，你们分吧，我不要什么，其实眼睛也是偷瞟着舅公的，外婆在厅堂中间走来走去，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楚说什么，好象是在诉说对我母亲的不满。那个神经病舅舅始终站在舅公后头，面无表情，双手抱于胸前，跟中南海保镖似的。我们的何雨鸟同志拿了一个小矮凳，尴尬地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皮笑肉不笑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停的搓着。舅公问紧挨着他的母亲说：你几个儿子呀？我一听心里暗暗窃喜：有门了！有希望！但是我母亲却假装没听到，事实她是听到的，只是故意装的跟很绅士一样。舅公又接着问了一句，但她仍然装得还没听到，而是假装扭转头与三姨外婆说的跟好投机样，其实根本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她只是在掩饰一下自己狂喜的心情罢了。有人提醒她：孟得，你舅舅在问你几个儿子。她才假装幌然大悟一样：啊啊，哦哦哦哦，我四个崽，四个崽，并伸出4个指头意示……

统计了人数后，舅公从腰间的插袋里慢慢的掏出一个黑色的小布袋来，在300瓦的白炽灯泡的照耀下，房子里灯光通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厅堂里突然之间一下静悄悄的，仿佛掉根针到地上都能听见，舅公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手也好象在微微的颤抖，打开黑布袋里面露出了一个红绸缎布包，我有点紧张，心脏在咚咚的跳，手心在冒汗。空气似乎在瞬间凝固了，每个人都睁着贪婪的双眼，但表面还要强装平静，内心却是波涛汹涌。当舅公颤颤微微的打开红绸缎布包时，里面露出一大堆黄灿灿的金戒子，黄金在红绸缎的衬映下发出耀眼光芒，让人眼花缭乱，我觉得头有点晕眩，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天啊！这辈子没有看到过如此多金子，我以为是在梦中！

四兄弟加父母六个人，得了六枚金戒指，我分到一个，高兴的我差点流鼻血。我很知足，也不管他们再怎么分了，紧紧的攥着那枚金戒指，在黑暗中一路狂奔回家。

第二天舅公在七房何雨鸟家迎接蜂涌而来的各路人马，天南地北的五大姑八大姨，沾亲带故，还有那前世的表上表，献殷勤的，套近乎的，九竿子都打不到的亲戚买了爆竹来祝贺舅公游子归来，名誉上是来看舅公，实际上就是来想分点美元。还有那些贩美元的、贩港币的、贩台币的也来凑热闹。一时间把何雨鸟家搞得乌烟瘴气，狼烟四起。

举世为之动容落泪，实是情有可原，舅公矜持接待来访者，他品着故乡的茶，呼吸着故乡的空气。真正体验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滋味。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舅公的老婆，应该叫前妻吧，这位因历史原因造成的牺牲品，也匆匆从夫家赶来何家。事过境迁，你已为人妻，我已为人夫，浑了池塘，散了鸳鸯，各自安好。舅公礼貌的接待了她，并与她促膝长谈，后赠人民币三百元以表心意。

晚上大队放电影，热烈欢迎庆祝何同泉先生游子归来！

在后面几天里，舅公看了自己祖谱，拜访了自己的发小，到三个姐姐家小住了几天。

签证到期了，我父亲包了一个车把他送到向塘飞机场，握手告别。

飞机在空中翱翔，机仓内安静又温祥，舅公坐在舒适的沙发上闭目养神。多日来的躁杂让他有点应接不暇。曾多少次仰望星空，曾多少次隔海遥望，曾多少次梦中踏上故土，终于在他有生之年成为现实。但看到自己的至亲为了身外之物而互相诋毁、贱踏，心中又难免涌起了难言的惆怅。

透过飞机上的舷窗玻璃，美丽的云朵在空中飘浮。人生！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