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淑苗老师头一回站到我们初二（五）班讲台上的时候，我们班“四大金刚”、“五朵金花”就明目张胆地嘻嘻笑了。当然，除了这9位男士、女士，别人也有笑的。笑什么？原来最简单不过——这位女教师个子稍微有点矮，估计不到1.60米。1号“金刚”马二林很讨媚地溜一眼1号“金花”芍药花宋晓婉，便勇敢地采用了伸臂测高法，闭上了一只一年四季总抓不净眵目糊的眼睛。

“同学们好！”那位女老师大声问道。

同学们的回答有些七零八落，有的声响很张狂，有的声音兑入了取笑。

这位女老师眼睛倒不小，目光热烈，不乏自信。可能是为了压住阵脚，正做一下扫视。她穿一件鹅蛋青色的夹克衫，左胸饰两柄玲珑的银色短剑，白裤，平跟运动鞋。脑门上一道不锈钢发卡，独一无二，让人想起齐天大圣孙悟空来。马尾巴刷有点黄，扎一帕白绫，很精致地卷一朵马蹄莲。

“我姓高——”她说，拈支粉笔，扭头去写。

哗——全班都笑了。

她急转身：“笑什么？”

她竟很严厉。那目光又扫个来回，显然想抓个罪魁祸首。谁都明白，她自觉受了嘲笑，丢了面子，伤了威信。她刚从师专毕业出来。

大家把笑憋了下去。

不论怎么说，她的脸泛上了羞红。

二

“五朵金花”宋晓婉、江翠娜、罗莹莹、吴蕊婷、柳香芳，竟有意地拔腰挺胸，将每个骨节的间隙拉到极限，个个笑菩萨似的，每只秀眼都弄成了芸豆花。是一种关于美的挑衅啊。

有什么办法呢？

也真奇了，“五朵金花”五个女生，却像一个娘造出来的。一般高，一般苗条，她们甚至梳一样的马尾巴刷，穿一样的牛仔服，走一样的俏步。如果不仔细分辨，你会认为那是小鹿般的五胞胎，她们的确很美。

“哪位是宋新成同学？”

那位女老师突然问道。

我赶紧立起来。可是，我没笑啊！真没笑！

“你作为班长，你告诉我大家笑什么呢？”

哎呀，我的好老师哟，您怎能问这个问题呢？要逼我说破您的……

满耳是一片吃吃笑声。啊！“五朵金花”全侧脸看我，那无声而笑，腰都哆嗦，笑的。

我这人生性懦弱，最不愿意麻烦。去年班主任之所以让我当班长，无非当时在一次劳动中我最听话。

“他们……他们？……他们没，没笑……”

听我胡说了些什么呀！

马二林搓着手，嘻嘻嘻地，另外三个“金刚”王进、柴远、孙富有。其实，“四大金刚”是反语，他们是四名最调皮的学生，只不过喜欢招猫逗狗惹是生非而已。

高老师已经非常平静，这令我纳闷儿，她可能会什么平肝息风的气功吧，她甚至微笑了，微笑着划了划马尾巴，小心地扶了扶那朵马蹄莲。

“宋新成同学，你坐下吧！你耳朵不行！”她压压手。

我真如做了一回贼，我实在是办了件不光彩的事啊。我坐下了。

“让我来说吧，都听着！”高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人更矮了。“大家笑我个子矮，却偏偏又姓高。个子矮嘛，形象不佳；姓高嘛，就有了一点假冒商品的味道，是不是？”

大家又笑了。但我没笑，觉得嘴里生出些苦头来了。

“但是，身高和姓氏，都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地地道道的父母包办。你们承认不承认？”

没有人笑了。好歹我们是初中生，能听懂道理。

却有人流泪了——我的同桌马小兰，一个矮女孩。我分明见她掏出手绢揉了一下眼窝儿。

三

高淑苗老师担任我们的班主任，教语文。我们初二（五）班是差班，号称“刺猬集团军”。据说校领导有宗旨：“这个班，不出秀才不出学渣就算正常。”我们班女生们读琼瑶描眉打鬓；男生们读金庸舞脚弄拳；学习嘛，粥锅里搅浆糊。既然我们的老师是这个样子，那么我们的班集体必将也姓“高”了。

“同学们，我的事业在讲坛，我的前途在讲坛，我很愿意教书！但是我没本领，指望大家共同努力！我的工作到底怎样，班集体是一面镜子！”

头一回作文，题目竟是《论高矮》！

马二林竟然破天荒交了作文，他写道：“矮个人省布，过泳河不易落水，打仗子弹打不着……”高老师讲评这样说：“……我倒没想到过冰河不易落水，打仗子弹打不着这些所谓优点。我一直想长得高一些，所以也买过一些增高药吃了，效果不大灵。身材长不高，我心理平静，不自责，也不抱怨父母，那没有用。我可以追求另一种高大，那是旁人无法包办的。”

不久，校长在周会上展示了一样东西——贵州省兴义县棒鲊乡一位小男孩寄来了一包“凤凰嘴”瓜籽，并写信感谢高淑苗老师在“希望工程”中与他结了对子，捐款助学，他失学三个半月打砖坯小工后又回到了课堂。

这事儿，全校都轰动了，全体师生对高老师刮目相看了。只有“五朵金花”之二江翠娜说：“3800块钱，该买多少霞飞呀！轮到我还真舍不得！”我心里想，你算老几。

“宋新成同学。”老师又叫我了，“你把没完成作业的同学全留下，不让他们吃夜宵是不行了！”

我便在教室里宣布：“大家都别走，全要完成作业，高老师请大家吃夜宵！”

晚上八点多，高老师来了。“咦？怎么全班都没走？”大家纷纷说：“宋新成讲您请我们吃夜宵哇！吃什么好东西呀？”高老师怔了怔，便笑了：“是的，吃夜宵，作业都完成了吗？”大家都说：“完成啦！”“宋新成，替我跑一趟小卖部！”她塞给我二十块钱，“咬的，嚼的，化的，嗑的，弄来，快！”这一晚，我们初二（五）班破例地快活。

四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上学期我们学校刮开了出走之风。高中班有一位林涛哥和一位秋玲姐突然失踪，归齐是闯了一回华山。还有三位经理子弟跑了一回西安秦始皇兵马俑。初三的两位哥们儿要考察运城凤凰谷，竟有10多位同学慷然集资凑旅费。初二、初一小弟弟小妹妹争相效仿，动不动就拜拜，毫无古人出走的悲壮色彩，简直像大手小手来了拔脚走一回的感觉。

“咱们班谁还想出走吗？”这天，高老师问，自然没人踊跃报名。“谁想出走，一定先找我，我有重要话告诉你！”

那神态，确是一本正经，我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几个月下来，初二（五）班竟未曾有人失踪，当然谁也没听到高老师的“重要话”。

有一天，“五朵金花”们正高谈阔论歌星影星们嘴大之最，眼小之最，高老师推开门走进来，宋晓婉是朝后站着的，她大声用英语说：“子弹打不着的来啦！”几个人捂着嘴嗤嗤地笑，假装英语会话练习。

“笑什么？”老师问，显然她不懂英语。

我说：“她们用英语讲想吃老师的夜宵了。”

“好的。”高老师又请我们饱了一回口福。

三个月过去，高老师真攻下了英语教材，可以直接对我们英语辅导了。“哈，你们再讨夜宵吃可蒙不了我啦！”她习惯地摸着胸饰短剑，笑眯眯地说，“我不用别人翻译啦！”

校运会开始报名了。高老师说：“今年学校要求班主任和本班同学混合计分，我报3000米，同学们咋办？你们爱崴脚、抽筋、头晕、恶心啊！”

怎么，她了解了去年的“五步事件”？

五

去年校运动会，全班同学横竖没人报项目，班主任朱老师罚大伙儿不准回家。后来，“四大金刚”勾串了几名哥们儿，姐们儿，把各种项目报满了。可是届时登场，没有超过五步的，这个说崴脚了，那个说抽筋了，这个说头晕了，那个说恶心了，无一不败下阵来，班总分：0。朱老师气了一场病。这就是传遍全校的“五步事件”。怎么，身高不足1.6米的高老师报3000米？“高老师，你能赢吗？”马二林咧着嘴巴问。“至少精神上输不了！”高老师说，“这是自己能当家的！”高老师摸着胸饰短剑，人很自信。课后，我们吧嗒吧嗒这话的滋味，这不是将我们的军吗？老师报，我们为什么不报？“五步事件”那不过是气气朱老师罢了，差班生的运动和劳动，在全世界的学校里都不应该丢人现眼！

“不行。”马二林小声嘀咕说，“学生比赛在前，老师比赛在后，高老师哄咱们呢！她那么个矮个子，怎么可能报3000米？不可能嘛！”

“多憨的家伙也有伶俐的时候！”宋晓婉也小声嘀咕说，“马哥们儿言之有理！”

马二林受宠若惊，直吭吭，身子摇得像支弹簧。

我心疼高老师，把同学们这种思想顾虑报告给高老师了。“让我想想办法吧！”她说，“信誉之不立，莫怪无从者矣！”

第二天，学校宣布，这次运动会，教师比赛在前，学生比赛在后。这样一来，同学们报名就踊跃多了。“我若吹了，你们也吹！”高老师挑战般地说。大家便盼运动会的到来，我却有点儿伤心，一位个子稍微矮的人到跑道上角逐3000米，这需要一百遍地折磨自己的心呀！

六

不晓得那些校外的人是怎么溜进学校里来的。月黑天并且停电，给他们创造了条件。晚自习刚下，蜡烛熄了，同学们出了校门，人越走越稀了，里面就混着那么几个歹人，是宋晓婉的尖叫声惊动了所剩不多的几个同学。马二林还算有种，上去就抱住一个家伙。我冲天大叫：“有歹徒啦——”就从地上摸东西，却既没石头也没木棍。不知谁一脚踢在我腰上，我就趴了地。我只听揍人的乒乓声，却听不到叫唤声了，可能有谁腰间被刀子顶住了。宋晓婉在挣扎。这时候，高老师及时赶来了，“谁逞凶？不许动！”可惜那吆喝声尖嫩如葱叶，毫无威慑力量，人家拽着宋晓婉，根本不搭理她。高老师对着一个持刀的人，喝道：“走！到派出所！”那人便扑向她。我撑着起来，踢那人的腿，没踢着，却抻了胯，好一阵痛。只见高老师左脚前出，身子半蹲。右手闪电般抓住歹人的脖子，膝盖麻溜地直捣歹人的小腹，那家伙立马就趴了窝，刀子也在刹那间换了主人。又一通杂拳乱脚，老师被人打着脸，歹人也相搀着落荒而逃，校门外才静下来。

我们扶高老师去校医室，她伤着了眼睛，绷带足足缠了半个头。

宋晓婉抽抽嗒嗒，直掉眼泪。

第二天，我、宋晓婉、江翠娜、罗莹莹、马二林，陪着高老师去镇上派出所。

“你们这帮学生，不好好念书，瞎勾扯什么……”那位黄脸所长正与一个退休干部“筑长城”，十分不耐烦！

“不，不是那回事！”高老师往前站了站，“我是老师，昨天晚上，几个歹人窜入学校……”

“你是老师？哈！你真会捣乱！”他敲打着一对麻将牌，“去吧去吧！改革开放惯坏了一大批人！……”

“你要我们上哪儿去？”宋晓婉急了，“她是我们的高老师，挨歹人打了，派出所管不管？”

“马二林说：“咱们走，上公安局！他不管，有人管！”

“我说不管了吗？先到法医那儿开鉴定书，回来到派出所！”黄脸所长也怕丢了帽子。

我们出去，每个人心里都很堵。

高老师说：“要么算了吧，大家回去上课吧。”

马二林说：“干嘛那么便宜了歹徒？至少他们得花医疗费！”

法医鉴定所在第一医院。我们推门进去，一位中年男医生正要往外走，他说：“什么事？明天再来吧！”宋晓婉简单说了一遍，那位法医不耐烦地听。“眼睛近视吗？”他问。

高老师说：“有200度近视。”

“那半个月以后再来！”

“为什么？”马二林上来了火气，“干嘛等半个月？”

“你吵什么吵？你懂什么？半个月就是半个月！”那位法医摇着钥匙串，急着锁门。

“医生同志。”高老师请求道，“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没那个必要！我忙得很！清吧！”法医蛮不讲理。

不知什么时候，江翠娜领来一个大腹便便、扎着花领带的老头。老头声入铜钟：“老鲁在吗？”

那位法医忙以笑脸相迎：“快来快来！徐叔您有事？——你们快走吧！”

老头往法医窗台上甩下一条“芙蓉王”香烟，拍拍手，说：“给这位老师看看眼嘛！不是外人儿，教着我外甥女呢！现在社会小青年成了精是不是！——你爱人下个月能调，我跟上头打了招呼！”

我早蒙了！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啊！

法医脸一阵红。“这么点小事呀！打个电话嘛，何必亲自来？”他给老头和高老师倒了茶，揭开高老师的绷带，拿手电照了照。“歹徒滋事，行为恶劣，应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他义正辞严。

他很嫉愤地开了鉴定书。

七

高老师的眼睛尚未痊愈，就来给我们上课了。结合学习我们当地一位青年救儿童的事迹，她讲起了助人为乐，无私奉献，让世界充满爱。她这句话刚一落地，同学们就笑了，只是这回笑不像往日那样笑得放肆，也没有针对高老师本人，毫不遮掩地说，我们对这些话不感兴趣了。这些话本身并没有错，只是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相信眼睛比耳朵更为可靠，我们已经长大了。

高老师看着我们。

还有人笑。高老师，您忘记了开鉴定书吗？他们助我们了吗？他们奉献什么了？他们心里有爱吗？

“笑什么？”高老师又扫视我们一下，“宋新成同学，你能告诉我大家笑什么吗？”

我急忙站起来，很有胆量地说：“能！大家笑我们的理论离现实太远了，您挨了打，挨了制，从派出所到法医那儿都受气的……”

“坐下！”高老师命令道，“同意这种观点的，请举手！”

唰，立起一片巴掌林。

“请放下！”

教室里安静极了，每个人的呼吸都那么轻松均匀。

“同学们！”高老师说，“人们向往整个人世间充满光明，这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古往今来，黑暗常与光明伴生，丑恶常与美丽同在，倘若因有黑暗与丑恶的存在就放弃对光明与美丽的倡导，对吗？”

每颗心都产生了飞翔的欲望。我们没料到，真理居然如此简单！她问我们，也如问天下：“放弃追求光明的民族，能生存吗？放弃惩处丑恶的国家，能昌盛吗？”

高老师那锐利的目光扫过我们的脸，不由我们不点头。

后来，我们问起那天晚上高老师徒手夺刀的事，高老师说：“别无奥妙。我在读初三的时候，被学校误以为早恋，棍子打得我蒙了头。我委屈不过，一气就出走了，当时头脑非常简单。在省城，我遇上了坏人，吃了亏。从那，我就坚持练自卫护身功了。我发誓当一名不委屈学生的好老师，也正是从那回出走归来萌生的念头。

老师把这样的经历告诉了我们，我们能不敬重她吗？我曾在日记里写道：世界上，有高个子矮人，也有矮个子巨人。

校运会上，高老师的出场、起跑、撞线，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她的耐力使许多长腿人纷纷落伍。我班学生选手赛得那么狂，连真崴了脚的也咬牙撑到了终点。许多项目我们夺了魁，班级总分我们第一。有一个从来没上过场的人破天荒参赛，拿了个竞走第三名，她便是江翠娜。

初二（五）班进步多了，只是我还不敢说，我们的高老师完全满意了这块“镜子”。

作者简介：李英利，1964年出生于山西临猗，运城市作协会员。临猗县庙上中心学校教师，喜欢文学，酷爱创作，多篇小说、散文、童话、儿歌发表，出版童话集《三个气球》。